2015年10月30日 星期五

【BO 專訪】郝明義:年輕人醒了,台灣才有機會醒過來

時間倒回七十年代末的台灣。在台北興隆路一隅,有個年輕人,正委身在狹窄的套房中,日復一日,用白飯配著滷蛋果腹。

年輕人剛剛從學校畢業一年,卻已經歷了許多波折。即使頂著台大商學系的顯赫學歷,但是到了面試的場面上,他操著濃厚口音的華文,拄著拐杖,搞得彼此各種尷尬。年輕人並沒有鍥而不捨,他轉而和朋友合資做生意,不到三個月,賠到脫褲,只好再借錢跑起單幫。

最後,年輕人把借的錢都賠光了,卡在韓國連回台的機票都買不起。因為是在韓國長大,家人要他別堅持了,在老家找個教職,穩穩當當地過日子。他索性把心一橫,賣了當年炙手可熱的綠卡資格,換成機票來到台灣,在朋友接濟下,蝸居在興隆路。

故事聽到這裡,任誰都會捏一把冷汗。沒錢、沒工作、沒後路,儼然一尾好大好大的魯蛇。

三十多年後,年輕人成為出版業界的一方之霸。總統府用國策顧問的頭銜來禮遇他,他卻覺得自己徒具虛名、毫無建樹,心心念念要掛冠求去。終於在服貿爭議的關卡上,頂著國策顧問的頭銜,用公開信辭職表態,開出響亮的一槍。

年輕人的名字是郝明義,是出版人作為公共知識份子的典型代表。當我們見到他的時候,完全無法想像三十年前,這個人窩居陋室的模樣。任誰都難把他和魯蛇兩個字聯想在一起,眼前這個人,純然是個人生勝利組。

你以為我寫了這麼多,是要說一個關於有志者事竟成,個人透過努力扭轉命運的故事嗎?

在某個意義上,其實恰好相反。

這是關於一個人,如何在持續追尋的過程中,不斷努力要活得清醒的故事。這個故事還在進行當中,能從這樣的故事裡學到什麼,這就要看台灣人自己的造化了。

「如果台灣的四周是海洋!」故事從這個古怪的句子開始。

這樣的郝明義,趕在大選之前,將自己的各種苦口婆心集結成書,希望激發候選人正面回應。三百多頁的洋洋巨著,卻用了個古怪的句子當書名:「如果台灣的四周是海洋」。古怪的點在於,台灣的四周,本來就是海洋啊,不然咧?

當然我們看完書都會明白,郝明義要說的是:既然台灣的四周是海洋,就該像個討海人那樣,學會在變動中討生活,而不是耽溺於安逸、穩定。

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,我們要面對的變動到底是什麼?穿越了統獨對立的認同爭議、中美夾心的地緣政治,有什麼樣的暗流正在席捲我們生活的每一個層面?讓許多事情變得如此讓人不知所措?

為了釐清這些問題,《BO》來到了大塊出版社,當面向郝明義先生請教。
一台拋錨的車,還有好多好多的人

說起當前種種問題的核心,郝明義重申他在書中提出的兩點:行政崩壞和憲政架構紊亂。

他認為這個權責不明的古怪總統制,還有效能不彰的行政體系,就好比拋錨的引擎,讓整台車子無法前進。而政治人物就好比司機,不去面對引擎拋錨的問題,卻在討論車子顏色該是藍的、該是綠的,這些枝微末節;好一點的政治人物,勉強提出未來方向,劃出一個美麗境地的願景,說到:「我們去那吧!」但對引擎問題,依舊視~而~不~見!

但這是國家機器的層面,公民社會呢?就如同他在書中介紹的,這社會上有那麼多的人,用營利或者非營利的方式在綻放光芒。在這個汽車拋錨的場景當中,這些人的角色在哪裡呢?

面對著 《BO》的提問,郝明義描繪出一個眾聲喧嘩的美麗場景。這場景不只貫串整場訪談,甚至具現了這個時代。

他說,現在就是車子(政府)拋錨了,有些人在前面拉縴,有些人在後面推車,要讓車子動起來。也有些人清楚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,於是乾脆跳下了車,用自己的雙腳前進,甚至各憑本事,溜起滑板或騎上腳踏車。

時代不一樣了!過去我們依賴一個強人擔任司機的角色,開著車帶領大家往前走;但在新時代裡,唯有公民自己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去,才有機會到達美麗境地。

即使有些時候還是會依賴政府,但是郝明義強調:我們這些國家的主人,是不是該好好鞭策這些司機,善盡他們的責任。不可以四年一度選了個司機,就以為自己可以翹著二郎腿、相信司機是萬能的。「經過陳水扁和馬英九兩任總統,我們應該明白這是行不通的。所以,任何司機要吹噓自己的駕駛技術之前,得要先跟人民說清楚,引擎壞了怎麼辦!」
用什麼撐起一場眾聲喧嘩?

但是,要將真正的國家主導權拿回手中,並不是口中說說、不時批評就行,而是要將過去一股腦將國家政策、方向交給總統、交給議員、立委等民意代表的做法適度拋棄,要能反求諸己,積極性地公民參與才稱得上「國家的主人」。

郝明義認為,只要關心國家未來發展,大家就必須要花更多心力在政治和公民行動當中,當然,這條路上難免有無力感,好像怎麼做都徒勞無功,各種運動傷害。但是,「期待投入就能立刻帶來改變,就像希望買彩券就能一夜致富,改變畢竟需要長期的累積和投入,不是一天兩天的事。」

另一方面,如今公共參與的方式和過去不同。以前大家會覺得,從身為專業工作者,到投入公共參與,中間好像有個跑道轉換的過程,是退休前和退休後的事情。如今,公共參與的工具與過去大不同,現在這專業與公共參與兩者好像更能夠並行了。

好比他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當中,認識的許多年輕人,雖然正在創業的過程當中,非常忙碌,卻能夠同時兼顧社會參與、延展自己的觸角。不論是鑽研搜索引擎最佳化的林思吾、致力輸出遊戲品牌的雷亞團隊,還是從事群眾集資的林大涵,除了賺錢之外,都對社會有些無關賺錢的願景。

網路的發展,大幅降低人們取得資訊、串連社群、參與行動的成本。公共參與,越來越不受時間和空間上的限制。午休的時候刷個手機,就能更新脈絡。透過網路,哪裡有什麼活動、行動,都能奔相走告。

這正呼應了前面提出的那個眾聲喧嘩的場景:正是因為網路的擴張,原本一個個渺小的個人,更有能力可以去認識世界、採取行動、呼朋引伴,打造自己的滑板、走自己的路。

帶領台灣往前的,終究是公民的認知和行動,於是我們每個人必須要回頭叩問自己:我們要往哪裡去呢?



年輕人醒了,台灣才會醒!

通往改變的道路從來不是坦途,公民自覺的過程中,一向存在干擾的雜音!四年一次的選舉是改變的起點,大多時候也是雜音特別喧嘩的所在。

每逢選舉季節來臨,缺乏規劃的建設案、加碼的津貼、任意減稅的承諾… 各種討好、收買的支票接踵而來,讓人誤以為,終於來個有想法、想做事的人,一年復一年,這些政策買混淆主人們的視聽。

惡化的勞動條件,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,讓主人們在生存中掙扎。縱使網路讓參與成本降低,在這種狀況下,如何堅持扮演好主人的角色呢?

郝明義苦笑了一下,果斷地說這有兩點:

第一,得要體會到苦中作樂的趣味。他拿自己當例子,這段時間他不斷走訪各界人士,持續閱讀、思索,就好像在解一個謎。把這本書寫完,就是他拼出一張屬於自己的圖。在這個意義下,這些時間和精力的投入,就不只是付出,而是樂趣了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樂趣,比方對護樹盟的 Angela 而言,能夠捍衛樹木和背後的價值,就是她的樂趣所在。就是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啟動點所在,專注在其中。


【BO 編按:台灣護樹團體聯盟


再換一個角度來看,也可以從效益面來思考自己的投入有些什麼樣的產出,不論是追求自我成長,或者將各種人脈、資源,和自己原本的專業領域進行連結,這樣一來,對自己的生涯發展也有幫助。

像他自己,原本以為在出版業界內已經經營得很好了,沒有必要再跨出去。沒想到參與各種議題之後,不但拓展自己的眼界,也認識更多人。其中有些人還成為出版社的作者,等於對他的出版事業也有幫助。郝明義接著強調,不只對出版人而言是如此,只要跨出原本的專業領域,自然就會有各種跨領域的激盪。

畢竟,所謂的創意,就是把兩個本來不相干的東西湊在一起。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中遇到瓶頸時,不妨投入公共參與,在學著做主人的過程,自然會碰出許多跨領域的火花,帶來更多可能性。
那麼,這是個什麼樣的時代?

話題接下來來到世代差異的問題。郝明義曾經描述了兩個分裂的世代,更指出現在的體制都偏向既得利益者和老一代的人,相對的卻用高漲的房價和僵硬的法規,抹煞了年輕人的希望。那麼,這兩個世代的人們,各自應該用什麼樣的姿態,來面對這個時代呢?

郝明義認為,真正的改變大概不會來自老一代的人們。他們已經太過習慣這一切,把自己的優勢當成理所當然了。像韓國那種資深員工減薪好擴大青年就業的激烈方案,也許在事事追求第一的韓國行得通,但是台灣是個崇尚老二哲學的社會,畢竟傾向用溫和的方式來進行改革。

對於年輕人的可能性,郝明義則是表達了很深的期待。網路改變了娛樂、生活、學習的方式,其中最重要的關鍵在於,行動載具和網路社群,改變了學習的方式。開源式、社群式的知識連結,打破過去一個人在台上講授,受限於一套教科書,要求學生熟讀強記的知識傳遞方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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郝明義認為過去的教育方式行之多年,用既定觀念、方法、習慣,訓練出一批批年輕人。我們現在回頭看,把這套方法稱作「填鴨式教育」,而這一套方式已經到了臨界點,因為它呼應的是過去的威權體制,你年輕人不需要有太多想法;某種程度甚至也配合了製造業經濟,強調 SOP 流程,只要聽話,沒養多餘的聲音,就能在生產線過程中降低不良率。

從政治型態、經濟模式到教育方式,過去這三者是一致的,都在要求按部就班、不能犯錯。

而這三位一體的生產線,都到了臨界點,不得不變。網路出來之後,激發每個個人去無中生有、以小搏大,一個人的競爭力不在於跟別人一樣,而是要跟別人不一樣。對照到教育,人們開始透過社群、透過協作的方式來學習;在政治層面,就如同前面的那個場景,不再只是倚賴司機,而需要人們百花齊放的參與。

而現在的年輕人們,正面臨到這些瀕臨崩潰的舊典範朝新典範轉移的時刻。當然,每一代的年輕人都和自己的上一代不同。但過去只是軟體版本升級的差別,這次的轉換,則是要換掉作業系統。面臨這個巨大的變局,再加上中國因素、世界局勢的轉變,整個引擎更是無法運作。對照前陣子沸沸湯湯的反課綱抗爭,有一個比較少人談論的面向就是,這反映了年輕人對這整套教育方式的杯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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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整個社會,只有年輕人的覺醒還不夠,郝明義也向年輕人的父母們喊話。他可以理解父母們的無能為力,畢竟他們都是在過去那輛破車裡,蹭蹭挨挨、走走停停地來到今天。沒有嘗過自由的滋味,也沒看過網路帶來的可能性,就算想要給孩子們更好的,也缺乏真正的體會和可遵循的典範。但事到如今,父母們必須認清這一套「標準流程」已經走不下去,要重新想想,試著去理解孩子們的處境和觀點。
擁抱社群之前,別遺忘獨處的能耐

網路似乎構築了一個打破權威、翻轉舊規則的美麗新世界,但這是否意味著網路萬能,只要跳入社群之海,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?

郝明義並不這麼認為,尤其作為出版人,他這十幾年來不斷思索網路和書籍之間的關係。對這個問題,他從人與知識之間關係的角度,給出了饒富詩意的見解。

郝明義先回顧了自己對網路和書籍的思索。他坦承這是個動態的過程,就在三年以前,他還認為紙本書的未來在於工藝化、菁英化的藝術書。好比國家圖書館復刻了一套蘇東坡的書,九百年前的書,一套要二十萬。他那時候就跟出版社的同仁說:我們將來出一套書,都要想想這套書擺到九百年後,人家還有沒有復刻的價值。

但後來郝明義顛覆了自己的答案,採取另一個截然相反、不限於菁英的路徑,理解紙本書存在的意義。

用一句話來說就是:網路是屬於白天的閱讀,紙本書是屬於夜晚的閱讀。

要理解這句話,郝明義建議我們回到那個眾聲喧嘩的場景當中。他指出,支撐那個場面的,恰好是一個個獨立的個人,用他們的雙腳行走、用雙手打造各種可能性。固然網路讓我們能夠加速串連、呼朋引伴、群策群力,但每個人終究要搞清楚自己是誰?要往哪裡去?沒有同儕、社群,你是不是還能保有學習的方法和動機?沒有網路、協作,你自己一個人可不可以前進?

不論是學著面對甚至享受孤獨,或者釐清自己的價值信仰,這種能力是需要練習的。如果網路給我們的啟示是去中心、去權威、社群協作的合作方式。那麼還有另一條路,是每個人終究要自己走的:就是在沒有這些社群協作、人脈資源的環境下,你要怎麼樣堅定自己的價值信仰,盡自己的一份力來幫忙。

白天那眾聲喧嘩的場面,就好比紙本書以外的閱讀經驗。不論是數位閱讀,甚至旅行、跟人互動、生命經驗,都是動態、開放、多工、多媒體、不斷向外連結。相對於此,紙本書的閱讀經驗,則回歸到夜晚的情境當中,是靜態、線性、封閉、專注的。

不論再怎麼強調網路帶來的連結效應,郝明義認為,即使努力延長白天眾聲喧嘩的場面,但人終究要回到黑夜,回到和自己獨處的情境當中,學著面對孤獨、面對自己。

意識到黑夜的價值之後,郝明義回頭再看紙本書,心裡就多了分踏實。紙本書市場的縮小,只是反映了人類文明中白天比例的提高,但黑夜存在的意義,仍然是不會動搖的。

在這裡,郝明義也再次提醒年輕世代的人們:在探索這個世界的時候,除了像網路這種白天、動態的方式之外,在黑夜的情境當中,也要有辦法走自己的路。畢竟要由一個個信念堅定、傲然獨立的個體,才撐得起網路帶給我們的那個百花齊放、眾聲喧嘩的場面。
做個努力活得清醒的人

在文章開頭,我說「這是關於一個人,如何在持續追尋的過程中,不斷努力要活得清醒的故事」。從三十幾年前悍然割捨了家鄉生涯的年輕魯蛇,到今天侃侃而談時代趨勢的出版業大老,貫串其中的,正是他努力活得清醒的姿態。

就如同他描述自己在寫作、參與的過程當中,非常享受整個解謎的過程。我們看到一個既不安於現狀,也不容許自己耽於安逸的人物,不斷試著在變動、紛雜的世界中,耙梳出一點頭緒。除了處理眼前的日常生活,更要求自己把視野拉到更高的地方,看清楚這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事,並且,樂在其中。

也許再過幾年,他對紙本書的意義又會有更深的認知,對世界趨勢又會有新的體會,對於種種問題的癥結所在又會有不同的見解。倘使如此,我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。這絕對不是什麼淺識輕斷。面對這個巨變的年代,在已知和未知之間奮力掙扎、不斷顛覆自我,這是一個努力活得清醒的人,最尊嚴的姿態了。

而台灣的主人們,準備好要做個活得清醒的人了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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