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0月10日 星期一

我看主席台前的余宛如(下篇)

市場路線為什麼對?
公平貿易這個概念,事到如今已經勾連上太多政治正確的高大上詞彙。但在剛開始,其實就是個素樸的正義感:有些人的勞動環境差到我無法理解的地步,我可以怎麼樣幫助他呢?到這裡為止,是公平貿易的市場路線,和我在上篇狂幹的法規路線,相同的起點。但接下來的路線,就是差之千里。


回到公平貿易的本質來看,就是我知道我一個人的力量幫助不了更多人,於是我要連結更多人來幫助更多更多人。怎麼樣串連呢?光是單向的捐贈好像難以永續,於是我開始找志同道合的人,一起用我們認為合理的代價,向那些生產者購買商品。每一筆消費,都是在確保生產中的各個環節,工作者有得到合理的對待。

在這個基礎上,公平貿易不斷疊加了新的價值上去:支持者不再只是身邊的朋友,於是得要建立種種驗證機制來取信於消費者;生產者在技術上難以突破,於是加強生產技術上的訓練協助;覺得婦女就業環境有困難,於是就把性別議程納進來;發現環境汙染也是個重要的問題,於是要求綠化生產流程;怕掌握生產器具的少數人欺負其他人,於是發展生產線上的民主決策;社區裡有些教育、工程問題需要解決,於是提撥社區發展基金。

這層層疊疊的價值,往往比當地法規走得更遠、更進步,但不變的是:每一分的進步,都是站在「有消費者願意買單」的基礎上,逐步拓展出來的。這才是市場路線可行的理由。不是禁止人們活得不體面,而是一步步幫助人們能夠活得體面。到最後,生產者的技術進步、品質提升、生活條件改善,消費者也買得安心。這就叫培力。

市場路線的確不完美,但那是因為世界本來如此
因為市場路線沒有擴大非法範圍,所以能免除掉法規路線的種種副作用,比方說不會有導致行政濫權的疑慮(總不能把當地政府的腐敗,都算在公平貿易頭上吧),也沒有邊緣性失業的問題。但有些人不明就裡,會認為公平貿易雖然改善了部分生產者的勞動條件,但卻排擠了其他生產者,而那些被排擠的,往往是更弱勢的生產者。在他們看來,這些人的被遺落,本身就是公平貿易這個概念的罪狀。

他們沒有想清楚的是,公平貿易的本質,是在商品的品質上頭,疊加種種勞動條件、環境友善、社區團結的元素,好讓在意這些事情的消費者,能夠在市場當中選購符合自己需求的商品。公平貿易並沒有禁止任何人,用低於公平貿易標準的勞動條件,來和其他人進行生產、交易。而只是務實地面對自己的限制:有多少消費者願意進行有倫理的消費,才有多少生產者可以被納入公平貿易的系統當中。

有人被遺落,單純反映出世界的現實:許多人不在意這些事情,只想要商品來滿足自己需求。而每個人的條件、需求、優先考量不同,這本來就無可厚非。公平貿易的存在,只是讓倫理消費有實現的可能,不保證這世界就此煥然一新,更不保證所有苦難就此終結。到頭來,還是得要一步步解決問題,更多人行有餘力之後,倫理消費的力道才會帶來更大的改變。

會用這種思考方式來對市場中的解決方案求全責備,背後其實是一種理解世界、思考進步的方式,那就是理性建構論。也就是相信人類的理性,是可以推演出一套完美的社會運作模式,來讓所有事物各就其位,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。但現實世界裡,新的解決方案總是連帶著新的問題:公平貿易讓跨國交易更能課責,徵信的問題就接著浮上檯面。哪可能有什麼靜態的、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呢?

這種認知方式,同時也反映在對於法規路線的崇拜中:相信這世界的進步,是靠著更完美的規定和計畫來實現的。最極端的例子,就是上個世紀宣告破產但至今陰魂不散的社會主義妄想。但法規路線的種種適得其反,上篇已經帶過,不贅述。與理性建構論相對的,是保守推進論:也就是認為我們不可能也不該想要打造一個烏托邦,真正的進步是在解決眼前問題的時候,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。而市場路線,本身正是保守推進論的具體落實。

市場經濟的本質
在這裡我們要盪開一筆,談談市場經濟的本質是什麼,它的對立面又是什麼?市場經濟的本質,是用利益和交易,來調動盡可能多數人的知識和技能,配置有限資源,滿足各種需求;它的對立面則是從部落神權到君主權力,一脈相傳的靠權威(許多時候,其實就是暴力)和理性,來決策資源分配的政治權力模式。這樣講有點抽象,打個比方。

假設這裡有一塊地,要拿來蓋佛寺還是教堂?這就是個資源配置的決策問題。在君主時代,決定這件事的,是君主和他身邊的大臣。佛教團體和基督教團體要競爭這塊地的使用權,就得向這群人佈道、示好,甚至暗地裡攻訐對手。但從市場角度出發,它們就得比誰拿得出更多的錢,而錢來自信眾的認可,於是它們的競爭就轉向爭取信眾。

這樣一來,首先教團討好的對象,從握有權力的少數人,轉向各有偏好的廣大民眾,確保了利益向大眾而非少數菁英流動。每個人信什麼教、捐多少錢,這些零星的決策堆疊起來,才形成「誰能使用這塊地」的最終結果。過程當中,多數人的知識和判斷,加入了最終決策,而不是只有君主和少數大臣的判斷才算數。

看清楚這個圖像,就會明白市場機制追逐的利益,表面上看起來充滿銅臭,背後其實是人們的需求。而市場正是透過交易,來分散決策,將各種人不同的偏好和需求,反映成有利可圖的新興市場,從而完成資源調動的決策。
市場和權力,各自的限制是什麼?

因為靠的是利益和交易,市場路線總是傾向保守推進,把資源導向最有利可圖,也就是需求最殷切的地方。問題解決得差不多,無利可圖的時候,才會再往下一個地方邁進。這幾十年來從Intel、微軟到google,電腦產業龍頭推陳出新,正是這個模式的完美演繹。看起來總是緩不濟急,這是市場本身的限制。

但是人們不耐心一步步解決問題,而要訴諸政治力一步到位的時候,這種逐步推進的機制,往往就會被打斷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台灣的2到3歲托育班,在兒保團體的簇擁之下,用法規訂定了師生比、樓地板面積等等嚴苛的經營規範。但是市場上的真實需求,總是先求有、再求好的,不是每對父母都花得起錢購買這麼好的托育條件。於是潛在投資者怕做不起來不敢進場、家長需求無法滿足、社會分工無法進一步發展,社會運作的效率當然也就難以提升。

人們面對這種需求明明存在,市場卻不去滿足的狀況,往往草率地認為是市場失靈。但如果不是人們訴諸政治力強制,既求有、又求好,消費者選擇和資訊流通,本來就會迫使市場發展出多樣規格、不同價位的托育服務,來滿足人們不同的需求。用法規來劃出理想、進步的界線,初衷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享有夠好的服務,結果卻讓低價位的業者退出市場,弱勢的家長反而連托育服務都一位難求。欲速則不達,這是權力本身的限制。

市場和權力最好的合作模式
了解它們各自的限制,我們就更容易看清楚,該用什麼態度面對市場路線和法規路線?我們心中理性建構的衝動,和保守推進的智慧,又各自在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。而答案和大多數人的認知,是完全相反的。

說起政治,總是充滿了改革世界的理想性格。但如同上篇所言,用「自己心中的理想」來訂定法規,那是要出事的。面對權力,我們最好的期待就是要它保守一點,亦步亦趨地跟在人民的後面走。把法規的界線畫在「大家幾乎都做得到」的地方,並且專注在法規的落實上頭,成為社會進步的止漏閥;而不是畫在「許多人做不到」的地方,希望大家都能做到,硬是要用法規禁令來把不盡理想的現象給掃到檯面下,結果倒楣到最弱勢的人。

可是我們心中對世界有種種不滿、眼中看到了各種苦難,這股想要打造一個更好世界的理性衝動,又該安放到哪裡呢?它最好的出路,不是政治或者國家機器。因為一旦打著公共利益的名號,把調動資源的權力交到少數人手上,各種蚊子館、浮濫工程、煙火型活動肯定就層出不窮。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,好官我自為之,人性是禁不起考驗的。

理性建構的衝動,反而應該擺放在市場機制當中,成為引領社會進步的力量。不只是公平貿易、倫理消費,還有種種改善既有系統的數位化革新,只有在天性保守,以需求為基礎的市場機制當中,才能看得清楚這是不是消費者想要的,有沒有人願意為此買單。因為創業者靠的是消費者的支持、押的是自己的身家,各種資源的浪費和誤擲,都會時刻受到有限資源的拉扯,而必須要迅速修正。這比官僚科層的層層問責、互踢皮球、敷衍搪塞,要來得有效率得多。

回到一開頭,為什麼在追求勞動條件的進步上,市場路線是對的,法規路線是錯的?法規路線是錯的,是因為法規禁令被用錯了方法。它不該被當成劃定理想狀況的工具,那是罔顧現實的傲慢,只會欲速不達。推動公平貿易的市場路線是對的,因為它確保了有人為理想的狀況買單,能讓改變一點一滴發生。看清楚這一層,就不會執著在透過政治力來推動改變,而可以看到生活中的每一次選擇,是怎麼樣形塑了我們所處的世界。

反過來說,只要擺對位置、用對態度,法規也不是毫無存在的意義。只要用保守推進的智慧約束政治權力,避免政治力治絲益棼,法規還是能扮演確保社會進步的止漏閥。另一方面,理性建構的衝動應該遠離政治權力的誘惑,進入市場機制接受考驗,改善既有系統的不完美。這,才是市場和權力最好的合作模式。

延伸閱讀:
我看主席台前的余宛如(上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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